艺 术 人 家

                            ——著名国画家衣惠春和他的家人

                                         华 静

    衣惠春先生在北京的家位于北京南城陶然亭附近。

    并不宽敞的书房被一张画案占据了近二分之一。墙上挂着的、橱顶床尾堆放着的全都是画。其中,既有画友馈赠之作,也有老伴石丹、女儿衣阳和小孙女衣嘉雯的作品 。

    虽然满室画作、一案笔墨,当收拾得却井然有序,错落有致,反映出艺术家所特有的严谨作风和一丝不苟的“艺德”追求。

    友人曾告诉我说,衣先生一家子都搞艺术,堪称“艺术人家”,此说不虚。8 岁的小孙女衣嘉雯在靠北面的卧室里也设了一张折叠的画案,曾经做过中学美术教师的奶奶石丹就是她的指导老师。女儿衣阳现在在沈阳,也专职从事室内外装饰设计及中国画创作。虽然她不在父母身边,但衣阳的名字衣阳的作品衣阳的作品风格永远是衣惠春老俩口的骄傲和常说常新的话题。

    而这一切,怎不让衣先生喜在心头、乐在眉头呢。他分明看到自己为之孜孜以求数十年的艺术之路,正在他和他家人的脚下延伸开去……

    这是—个充盈着浓浓的笔墨芬香的家庭,一个充满着艺术氛围的京城人家。

    丹东凤凰山山脚下的小山村,是衣惠春出生成长的地方。在这里,他忍着饥俄,赤着脚,却磨练出一副乐观、坚毅的性格,家乡的山水钟爱他,赋予他一生都在享用的艺术灵感。

    衣惠春说他是农民的儿子。贫困的家境,饥饿的岁月,卧病在床的父亲……母亲为了养家,就在村头给人缝补以贴家用。刚强的母亲以她的勤奋和乐观给家里的生活带来了希望和乐趣。这对衣惠春的影响很深。

    衣惠春说他的命好。该上学时,家乡解放了。他幸运地跨进了由庙宇改做教室的学堂。更幸运的是,教室墙壁上那些描有关公跃马争战的画面,启蒙了他对绘画的认识。对他而言,那些看得见却看不透的壁画图案,似乎时刻散发着迷—般的诡秘气息,这让他好奇,让他充满了想象力。

    艺术的种子就这样悄悄地播进了他的心田里。

    少年时期的衣惠春在家乡就是个小名人了。

    他到处临摹,一张又一张,慢慢地,很有长进。以至于有一次图画课时,老师让所有的同学在教室里临摹作品,而惟独让衣惠春到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上写生。那时候,老师教学所用的挂图都是由他来绘制。更让他出名的,是他优异的学习成绩。初中、高中均以全优成绩被保送入学。

    老师曾对他寄予厚望:“衣惠春离清华大学只有一步之遥了。”对此,少年的衣惠春兴奋不已,对未来生活充满了憧憬。

    然而,面对当时贫困的家境,望着母亲愁苦的神态,他只好放弃了高中而改上不用花钱也能读书的师范学校。为了补贴家里,在老师支持下,他开始卖画,一张画能卖一元钱。要知道当时的一元钱可以2斤鸡蛋,20斤西红柿啊。说到这里时,衣先生不无幽默地说:“我的画早就走上市场了。”一句笑谈,却让我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的酸涩和无奈。贫困就这样破灭了他的清华学子梦。这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  

    或许衣惠春先生好久没有与人说起这些早年的话题了,他谈兴特别高,仿佛时光在倒流了……

    从师范毕业后他先当了几年美术教师,后到煤都矿山工会工作。壮阔的三十里煤海,质朴的十几万矿工给了他心灵的震撼,更给了他创作的灵感。在矿区工作的30年,他不放过任何一次下矿体验生活和拜师学艺的机会,生活的积累和艺术的储备日见殷实、丰厚,于是,以矿山为主题的一系列国画面世了:《矿山的小伙子》、《我是煤我是火》、《煤海之春》、《煤海春雷》等几十幅表现矿山人物和风光的作品,大气磅礴,有秀中存骨,浓郁雄健之风。但就衣惠春艺术脉络的整体而言,他的矿山国画,尚处于通向更高艺术境界的探索期和风格形成阶段。尽管他的作品已得到了艺术同道和著名国画家的交口称赞,尽管他已带着他的煤矿作品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国画展览,但仍不能满足自己追求新境的心愿。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1987年8月,衣惠春以美术学院本科毕业同等水平考入我国国内惟一的研究中国画创作的最高艺术殿堂——中国画研究院,师从著名国画家何海霞研修山水。那一年,他46岁。在研究生当中是年龄较大的一个。但他勤奋、刻苦、谦虚、好学的品格,给认识他的教授、名家及同学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衣惠春在短短一年的研究生学习生涯中,明确了自己向艺术殿堂迸发的方向。

    可以说,清华校园里少了一个本应让清华人为之骄傲的优秀学生并非多大的憾事,重要的是,在今天的中国画坛上,多了一位艺术造诣甚深、颇有影响的优秀画家。

    徘徊于大自然,物我两相忘。山水,花草,与他霎时间分不开了。当衣惠春翻阅起自己所记录下来的那些妙不可言的瞬间时,他会不时想起踩着崎岖的石板山路,长时间地凝视和咀嚼山体的情景,这些作品是纪念的索引,心情的佐证,联接个人的历史……

    衣惠春先生对我说,最让他难忘的,是1988年春节。过了正月初二,他就和陕西青年画家胡云生背上画夹子踏上了去湖南张家界的行程。

    进山后,他们找到了一种特有的精神寄托。他们写呀、画呀,舒展开胸怀和画笔尽情创作。几天以后,在浩大的原始森林里,深及膝盖的大雪,呼啸的寒风,把两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紧紧困住。他们迷路了,走了五个多小时,身上的衣服被葛藤、荆棘剐破了,脚上的鞋子也磨烂了,只好随手从包里取出铁丝把鞋帮和鞋底绑上将就着走路。那会儿,衣惠春恨不能马上回到暖融融的家里,坐到热热的炕上与家人团聚。但是当摸摸身后背着的厚厚一叠张家界自然景观的写生画稿时,便又坚定了走下去的信心。

    可是,路在哪里?    

   “看来,我们真要为艺术而献身了。”已经筋疲力尽的胡云生无望地说道。

   “走,咱们还得回去到北京举办画展呢,爬也得爬回去。”乐观豁达的衣惠春扶着胡云生继续向前摸索着走。或许是他们的精诚感动了上苍,或许是张家界不忍心再捉弄他们,反正,在凌晨时分,他们终于听到了山寨里传来的犬吠声。

    回来后,在杏花满园春意融融的北京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校园的陈列馆里,举办了为期一周的衣惠春山水写生画展。这次画展,在首都美术界引起了强烈反响,许多老前辈纷纷前来或题字或讲话。著名画家何海霞来到展厅,亲笔写下了“搜尽奇峰打草稿”的条幅悬于壁上,秦岭云赠他条幅:“脚力尽时山更好”。张仃先生亲自撰写文章发表在《中国美术报》上,赞扬他“有很好的写实能为和笔墨功夫”。

    提起八上黄山的故事,衣惠春说他与黄山有缘。这种缘表现在他对黄山的一见钟情,他曾不顾一切地扑向霞光万道的清凉台;表现在他对黄山深深地爱恋;面对翡翠谷,他久久不能离去。更由—个奇异的梦表现出来。他在山上写生时,曾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黄出上看书,忽然有一个长者乘云而来,将他手中的书拿走,并说,天下的书你已经读不少了,不要再读了。正在他迷惑不解之际,长者便不见了踪影。梦醒后三思;他恍然大悟。原来,黄山乃一部天书也。从此,他常说:“一个中国山水画家可以不画黄山,但不可以不看黄山。黄山是中国山水画最完美的画卷,是一本最生动的国画山水教材。”衣惠春从黄山裸露的、千奇百怪的岩石纹理中解读传统中国山水画的技法,并从大自然中领悟新的艺术语言。

    八上黄山中间,他还多次游历佛教圣地九华山、道教圣地齐云山以及名胜敬亭山、千岛湖……对黄山文化及其风土人情有了更深更全面的了解,将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联在一起,认识上有了新的飞跃。所以说,他的山水写生,不是眼前景物的翻版,而是自我化的、人格化的山水画卷。他在强调写生的严谨里有着随意的笔墨意味,更有着北方人的豪放的人格力量。黄山完备和强化了衣惠春对生活、写生、创作三位一体这一中国山水画成功之路的理解与实践,由此步入缘情悟道的书画佳境。

    说话间,衣惠春先生从书橱里取出一本线装的笔记本,本子已破边打卷,但里面的内容在我看来,仍然那么地新鲜。

    笔记本里面有写生、有日记,密密麻麻。我信手翻看,正好翻到衣先生给我提到的他在安徽举办“衣惠春黄山情写生画展”那几日的日记上。

    1991年3月15日  春雪铺地。离开抚顺赴合肥办展。198次列车。 3月16日到蚌埠,游张公山公园,登七层木塔,极目淮河,心波浩荡。 3月18日合肥,住省招,见聂广斌、江俊德(朋友)。  3月19日  去展览馆确定时问。  3月20日写请柬。在美协与季学今、柏颂见面。  3月21日发请柬。晚上7:55分乘128次列车去宿州。逢大雨,不卖票,又回省招。  3月22日上午10点,乘车过蚌埠去宿州,在蚌埠换车。下午3点到宿州。  3月23日休息。读书。撰文。 3月24日读书。  3月25日作画。 3月29日中午由宿州回合肥,住省招524房间。

    至于25日至29日间的空档,衣惠春解释说是去找资金去了。  

    就是因为这次画展,衣惠春病倒了。画展上的100幅画是他在黄山住了一个月的心血。当时画黄山的人很多,但像他用毛笔直接创作的人不多,甚至没有。参展的100幅画他—幅都没卖,保存至今,其艺术价值仍然存在。

    开幕式的第二天,他患了急性阑尾炎,疼痛难忍。这时,又一个巧遇发生了。

    衣惠春去医院看病,疼得蹲在大门口的牌子底下,刚巧有个小伙子拿着请柬来找他,一下子认出他来。医院的院长刚巧是小伙子父亲的朋友,接下来,住院、手术、护理,十分顺利。住院期间,又送饭喂药,让衣惠春对这段救命之恩备加珍重。从此,他更认定,黄山,是他的生命之山,是他的艺术摇篮。

    衣惠春的晚年以他不拘一格的作品又吸引了书画界的关注。他和老伴石丹以自己多年培养的良好的职业素质,不断激发出跃动的感受和创作的激情。他们希望这份激情能让他们更好地与社会与人沟通、并引起共鸣……

    衣惠春先生的确乐观,说起他与老伴石丹女士的恋爱过程及婚姻生活,他的话很多,而坐在一旁的石丹女士则微笑着听着。她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如果不是在她家里认识了她,兴许走在大街上时,总也不会把她与画家等同起来。而一旦与她交谈起来,就会发现,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言谈之中,眉宇之间都会告诉你许多她曾拥有过的光辉经历。特别是在她从作为职业的美术教师岗位退下来之后,自然地就把精力转到了她所热衷的绘画中。

    说起他们年轻时的恋爱过程,石丹女士说,就接到他一封信,真的没有过程。

    衣先生对此话题感觉良好,因此说起来兴奋不已:“我和老伴是师范学校的同班同学,老伴学音乐,我学美术,1961年进行分科改制,师范学校变成专科,毕业告别仪式上,彼此暗暗倾慕。那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穿着打补丁的裤子,但丝毫不妨碍两人的感情。后来,我给她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对她的想念,没想到居然一信定终身了。看来,她早就愿意了。”我仿佛看见年轻时的石丹,在一棵树下,捧着来信一动不动地读着。幸福的微笑漾在脸上,像是一朵红艳的花儿……

    退休前,石丹女士一直从事美术教育工作,曾任师范学院美术系主任。擅长画油画、水彩画、工笔花鸟画。特别是她笔下的鲤鱼,形神兼备,很有其独特风格。退休后,多少人找她兼职或帮忙,都被她谢绝了。她觉得自己退休以后的日子要属于自己和自己的家庭。特别是和老伴的日子,要从书画中找到他们共同的记亿。

    于是,他们把在沈阳的家卖掉,移师北京。60多岁的年纪闯北京,只有衣惠春和石丹两人做得出来。并且做得那么自然、随意。没有忐忑不安,有的只是愉快的抉择后的舒畅。

    用夫妻俩的话说,画具和纸张笔墨在哪里,哪里就是家。他们已经离不开这些东西了。就像石丹所说,一天不画就不知怎么好,老在屋里转圈儿。

    我信。当看到石丹女士为抗击非典捐献出的国画《长相依》时,当看到衣惠春花甲之后的开篇巨制、60米山水长卷《华夏山河颂》时,不得不被这两位有理想、有学问、有追求、有品格的画家所折服。

    夫唱妇随。夫妻两人真诚、热情、慷慨。他们家,每天来客络绎不绝。求画的、学画的、切磋技艺的,报社电视台采访的……他们的工作和生活经历让他们更深入地认识了社会,同时他们也保持了对自我和个体生命的敏锐感受,并用手中的画笔对这一切做出了积极的回应。

    衣惠春喜欢给老伴的作品题诗,在石丹的一幅《鱼戏》图上,他赋诗道:“鱼为生命之祖,水乃生命之源;鱼水情深赋人间以美德,富贵有余寄民众之所愿。”

    夫妻俩都喜交朋友。所结交的朋友又都是有缘而来。况且衣惠春又烧得一手好菜,凡客人来会,他自然要露一手;这边安排观画品茶,那边厨房里已刀刃叮当,顷刻一桌子美味佳肴已摆在客人面前了。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又来了兴致,载歌载舞一番。别看他年纪大了,可跳起朝鲜族舞来轻如风摆杨柳。难怪朋友们都愿与他结交呢,他有一颗年轻的、不老的心。

    听人说,在衣惠春过60岁生日的时候,他哭了。一提及此事,他对我说,那是60年来第一次过生日。家人们团圆,朋友们相聚,有许多赞美之词,有许多浓情美酒。回顾自己60年的人生历程和学画50年、教学40年的风风雨雨,他能不激动吗?

    “我珍重的就是一个‘情’字。是祖国、是人民、是父母的养育之情;这情,是朋友们坦诚相待、给我关心和支持的鱼水之情;这情,是我与诗画同道诗文唱合、谈艺论道的翰墨之情;这情,是我与爱妻石舟相依为命的牵手之情;这情,是我与亲属、孩子们的骨肉之情。我爱这一切呵。”这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正如他的画一样动人。

    女儿衣阳被他和老伴称之为“小太阳”。这个“小太阳”也在北京。是中国三峡画院的一级美术师。

    提及女儿,老夫妻脸上便荡起了掩饰不住的喜色。女儿衣阳从5岁起学拉小提琴,14岁开始学画,竟然没费什么劲,一举就考上了沈阳鲁迅美术学院工艺系。女儿专业成绩好,性格更好。“我们那女儿,找去吧,贤惠稳重,家里家外一把手。现在想想,她和画也有缘呢,如果当时学了小提琴,哪里还有今天的衣阳呀。”

   “子承父业”。衣阳果真在艺术上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后来她辞退了原来很不错的工作,在北京专门从事中国画创作。这份勇气和魄力,不能不说与父母的遗传有关。

   “是的。孙女是我们的希望。”话题由女儿转到了孙女身上,石丹女士的兴致更高了。“她的画虽显稚嫩,但有悟性。相信是个好苗子。”说着,8岁的衣嘉雯在奶奶的呼唤下,当场拉开架式,画了一幅虾图。那认真的神态让我感动。奶奶石丹自然是她的指导老师,祖孙俩亲密合作,眨眼工夫,三只形态各异的虾跃然纸上。

    奶奶把珍藏的孙女画过的每张画拿出来给我看,从跟着电视画的卡通画,到她自己的即兴画,一张一张装订得非常好。对孙女,奶奶也不得不佩服地介绍:电视整整八集卡通画教学片,她一集都没落下。

    衣嘉雯的小名叫美美。她很有创意地用“MM”画成一只小兔子做卡片,既赋有自己的名字,又把小兔子的可爱展现出来。

    采访快要结束时,衣惠春先生从画柜里取出一幅他刚刚完成的长达30多米的《魂系黄河》长卷,我有幸成为第一个看到它的人。

    石丹女士帮着展开,又端着相机拍照。随着画卷展开,一幅母亲河的故事也就拉开了序幕。

    衣惠春说:“这是我对人类文明的向往和尊敬。”

他还说:“我在努力。”

原载《国门时报》2004年6月25日

    《东方名流》2006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