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不知老将至   乐山乐水一浩然

衣惠春

少年读书,对庄子在《知壮游》一文中提到的“光阴如白驹过隙”,形容时间过的飞快,就像小白马从细小的缝隙前一闪而过,觉得很有趣,而不解其中的深奥。如今,我已六十七岁了,回过头来再来品味这句话,真是感慨万千,难以言表。抚今追者,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大山之子    乡情难忘

一九四零年,我出生在丹东凤城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爷爷年轻的时候,带着三个儿子从当时称着登州府的蓬莱,挑着担子“闯关东”来到东北辽宁。据父亲讲,爷爷因睡在没有干透的土炕而得病,不久便离开人世。父亲从少年起就给人家放牛,当“半拉子”,斗大的字也不识半升。在困苦的家境中,伴随着我的只有饥肠辘辘、衣衫褴褛和那双没有鞋袜庇护的小脚。然而,苦难是块磨刀石,使我从小就磨练出乐观、坚毅的品格。家乡解放了,我跨进了由庙宇改为教室的学堂。那墙壁上描绘关公跃马征战的场面,那《地狱变相图》中惊人的情节,那飞动的墨线,那古色古香的色彩,在我孩提时代的心灵上悄悄地播下了艺术的种子。

记得小学三年的美术课上,老师让我一个人到教室后面的山坡上勾画家乡的山水,并成了老师教学挂图的复制者。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从富有人家借来许多古画,开始临摹,成为乡里有名的小画家。小学毕业时,我被保送到初中,这时我开始临摹芥子园画谱和画家任伯年、吴昌硕的国画,并在勤工俭学时,用卖画挣来的钱补助自己的生活费用。初中毕业后我再次被保送到高中。然而,当时家境贫困,父亲又不幸早逝,我只好踏进不用花钱也能读书的师范学校的大门。

一九六一年,我以素描、色彩、国画、创作、文学各科全优的成绩毕业于抚顺师范艺术专科,到中学任美术教师。一九七零年被调到抚顺矿区工会专门从事群众文化工作,长期担任矿区的美协、书协主席和曾任抚顺市美协副主席。全国、全省煤矿系统以及抚顺多少个画展,多少个美术讲座,多少个大型文化活动,都凝聚着我辛勤的汗水。而我参与创办的中国书画函授大学抚顺分校,多少次讲课,多少次示范,多少张作业留下了我的才情,许多当年的学子如今已成为国家、省、市的知名画家。

壮阔的煤海,质朴的矿工给了我心灵的震撼,更给了我创作的灵感,《矿山的小伙子》、《我是煤我是火》、《煤海之春》、《煤海春雷》等几十幅表现矿山人物和风光的作品,展现我对矿山的挚爱,尽管这些作品得到了艺术同道的交口称赞,尽管也在中国美术馆参加了全国煤矿十人国画展,但仍不能满足自己追求新意境的心愿。一九八七年八月,我以美术学院本科毕业的同等水平考入我国国内唯一的研究中国画创作的最高艺术殿堂——中国画研究院,任山水班班长,师从著名国画家何海霞研修山水。那一年,我四十六岁。在研究生当中是年龄较大的一个。短短一年的研究生学习生涯中,我从李可染、张仃、何海霞等前辈那里不仅受到了艺术的陶冶,更深刻领悟了老师们的学识和品格,与此同时我躬身实践自己的艺术理念。一九八八年正月初二,我便和同窗好友胡云生背上画夹踏上了赴张家界、神农架、武当山、长江三峡的写生之路。冒着寒风,忍着饥饿,曾迷路于深山雪夜靠听狗叫声找到下山之路,脚上的鞋子磨烂了,就用铁丝把鞋帮和鞋底绑上将就着走路。

“梅花香自苦寒来,”同年四月在中央美术学院陈列馆举办了山水写生画展。这次画展,在首都美术界引起了强烈反响,张仃、何海霞、秦岭云、孙瑛、高冠华等许多老前辈纷纷前来祝贺,或题字或讲话,给了我极大的鼓舞。一九九零年初,受聘于黄山写生画院,与中央美院国画系主任黄润华、姚治华、北京画院张仁芝诸位先生一起任教期间,五上黄山作画百余幅,翌年四月,由安徽省美协、辽宁省美协和黄山写生画院联合举办了“衣惠春黄山情写生画展”,在美术界引起了极大的关注,这是我艺术道路上新里程的开端。

二零零零年十一月十七日,是我的六十岁的生日,也是我第一次生日庆典。面对着家人们的团圆,朋友们的相聚,我含着热泪,深情地说:“六十个春来冬去,有桃红柳绿,也有雨打芭蕉。人生的坎坷,艺术的艰辛,我并不介意;功名得失,金钱地位也如浮云一样在我的眼前飘过。我所珍重的并深深铭刻在我心田的只有一个情字,我的生命之花将为情缘而绽放!我的生命之火要为艺术而点燃。”肺腑之言,缘自我对人生真谛的深悟。

正是有这种对艺术追求不止的精神, 六十岁生日之后我搬家到沈阳,随即又举家迁到北京。但是,不管我走到什么地方,不管我有无成就,抚顺故土之情却老而弥深,永在心中。高尔山、萨尔浒、浑河水、雷锋墓,有我青春的脚印;乌金煤海,山野农舍留下我的浓墨重彩。我常常为抚顺是清王朝的启始地与新的时代光辉历程而自豪,更时时鞭策自己要“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因为我的努力,让家乡的父老乡亲感到荣耀。

拥抱生活  情寄丹青

如果说“性本爱丘山”是人之常情,而当我由少年爱画画,青年学画画,步入暂短而漫长的人生与艺术道路之后,则成了“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崇拜者,“搜尽奇峰打草稿”的苦行者。我从众多的艺术之路中选择了绘画;在国画各个画科中与山水画情有独钟;在山水画不同的门派中取向于“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而一意孤行、矢志不移。我认为画画是人生天性的再现,画来画去画自我。我的自我就是与山川同在。山的宽大胸怀、朴实品格、不屈意志,无限活力都是我一生所敬仰、所追求、所遵循的境界。大自然中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春夏秋冬、风晴雨露所赋予人世间的阴柔之美和阳刚之气,是我人生与艺术的理想王国。古往今来,凡有成就的名家名作无一不是从生活中来。我躬身实践“敢言天地是吾师”的至理,而每一次实践都会带来思想与艺术上的飞跃,情操与修养上的升华,并在渐修与顿悟的交替中不断实现自我完善,开拓着我人生与艺术的主航道。我深知在历史悠久、传统丰富、名家辈出、流派纷呈的中国画艺术领域里,追求自我的心灵之光,构建属于自我的艺术殿堂,需要付出一辈子的辛苦。

多年来,我的足迹遍及祖国名山大川和家乡的山山水水,在大自然中观其情势,得其神韵,感悟人生之哲理,放怀笔墨于丹青。或对景创作,化实景为意境;或勾画速写,质势并取;或弃舍表象,记取意势于胸间。那大海的碧波、草原的白云、大江的奔泻,高山的雄浑,化着甘露滋润着我的生命与艺术,使本来渺小的自我与暂短的人生,感受到胸怀的博大与生命的永恒。而在大自然中所经历的艰辛、磨难、惊险以至绝望,同享受到的悦目、欣慰、惊叹、狂呼一样,都是我生命中宝贵的财富,使我梦绕魂牵。我坚持速写、写生,在直面造化与现实中感悟其生命形式与活力。在不可遏止的创作热情中,灵感、想象、体验与感受,转化为山水意向、笔墨意韵、形式意味、情感取向;作品中因而构筑出重峦叠嶂、墨气喷张,烟云缭绕,缥缈灵动的山水境界,在此基础上,也奠定了我的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

我认为艺术风格是艺术家人格、理想信念、修养通过艺术的再现。几十年来我在这块艺术园地里无怨无悔地耕耘着,在这个无涯的艺海里一意孤行地搏击着,其深层的思想根基,文化渊源,情感内涵,是我的人生路途中现实与自我的必然选择,是我对人生意义、自我价值的感悟,是我对自然、对社会真、善、美的渴望,是我生命历程中情感的寄托与表达的载体。为了使自己的创作情燃不息,我把“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视为治学之本,艺术之源,而躬身实践。在行路与读书中,画写生、搞创作、写情怀。我珍惜这些东西,不是因为它达到了多么高的水平,有多么惊人的建树,而是因为它记录了我的生命与艺术的历程。那里面凝聚了我的情怀,我的眷恋,我的甘苦,我的求索;那里有多少个不眠之夜的灯光,那里有多少让我为之惊呼的奇山秀水,那里有多少让我流下热泪的人文景观,更有许许多多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和生死相伴的朋友。可以说一座山、一棵树、一幅丹青、一篇文章、都是我心血的结晶。

二零零二年十二月,我到武夷山采风写生,深深为奇绝的山川景色和浓厚的文化品味为所倾倒。回到北京之后整整四个多月的时间,我夜以继日地创作了长四十米、高八十厘米的武夷山图卷。次年十二月,我在福州举办的个人画展上展出了这幅图卷。观众十分踊跃,许多人驻足不走,展厅里总是有许多观众围在一起,谈论最多的是《武夷山图卷》与《水仙图卷》。面对群众的反映,引起了我对许多艺术问题的反思。共鸣来自何处?在观众品评中有一个共同的心声:“你把我们福建的武夷山和水仙花画的太好了!”这句话说出了许多道理。艺术源于生活。当一个画家以自己的真诚和艺术,将群众为之熟悉为之骄傲的自然之美艺术地再现于他们面前时,他们与艺术与画家情感交融在一起。我想,这画是属于福建的,是武夷丹山碧水与水仙花素雅清香成就了画卷;这画是属于时代的,它的艺术形式源于中国画传统,无论从观察方法上高远、深远、平远、精细微、致广大,还是从笔墨、色彩上都有地道的中国风味,但又不是传统的翻版,而是融入了时代的风范与气息;这画是属于我的,是我个人的艺术理念,艺术风格的体现。地域性、时代性与个性的和谐统一,正是作品引起群众反响的内涵。民心是艺术的天然界尺啊!

中国有句老话叫作“不见黄河不死心”。黄河我到是见过几次,但没有见过壶口瀑布,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因为不到壶口等于没见过黄河。而当我真的站在壶口,看黄河之水从三百多米宽的河床,骤然缩至四十米宽,在落差三十多米的峡谷里奔腾着,咆哮着,那气吞山河,澎湃壮观的景象,使我的心为之震撼,血为之沸腾,神为之感奋,情为之豪迈,真正感悟到中华民族母亲河的伟大。黄河翻滚的巨浪,仿佛从我的心田轰然而去。这是我二零零三年秋晋南河东之行最宝贵的记忆。也就是此行,河东一带的大禹渡、铁牛、大槐树、永乐宫、鹳雀楼、普救寺、关帝庙、吕梁山、中条山,这些深含中华民族五千年璀璨文化底蕴的人文与自然景观,无不令我为之心动。为祖国山河传神写照,是一个山水画家的天职。艺术属于自我,那是因为他的艺术风格是他的人品、精神、气质、学识、才艺的化身,是任何人不能替代的。同时艺术也属于时代,属于人民的。一个山水画家,如果离开大自然的供养,如果淡化时代的气息,如果疏远广大民众的情怀,而一味地追求孤芳自赏和单纯的笔墨游戏,无疑是一种浅薄与短见。有感而发,为情而画。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摇篮,哺育了亿万炎黄子孙,滋润了千古华夏文明。我将晋南黄河一段绘成《魂系黄河图卷》,虽非黄河全貌,但挚爱黄河之心,笔墨丹青一一可见。

二零零五年九月末,中国画研究院一九八八届学员在瓷都景德镇召开了首届同学会,因地处江西,我想了却去井冈山采风的夙愿。会议一结束,便和夫人一道,先游庐山,后到井冈山。提起井冈山对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总有许多说不完的情结。革命摇篮井冈山在我的心中是一座圣上,在没有看到井冈山之前,我曾画了《伟哉井冈》的金碧山水画,表达了我对井冈山的敬仰之情。到了井冈山之后,我不停地观察、思考与写生,心情总是那么激动。这激动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井冈山有雄伟的地势,幽深的山壑、多姿的飞瀑、丰茂的树林,更深层的情感是一个民族的存亡、兴衰,一代先辈的奋斗历程与精神都与这座山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血肉相连,而这一切也与我的人生历程、情操与信念息息相关。

情感的投入和自然景观、人文景观的碰撞所产生的精神的升华,心灵的震撼、创作的灵感,成为我日后创作井冈山系列作品的原动力。

今年是红军长征胜利七十周年,我在南昌成功地举办了《魂系井冈》山水画作品展,《伟哉井冈》、《与山河同在》、《万古长青》、《岿然不动》、《巨龙五摆落碧潭》、《江西风光入画图》等作品,均以不同的形式,将井冈山富有革命传统的人文景观与多姿多彩的自然景观融合在一起。《圣地井冈山》这幅长十米,宽五十厘米的作品中,飞泻的五龙潭瀑布、巍巍的五指峰、高耸云表的茨坪和黄洋界的革命烈士纪念碑,构成一幅气势恢宏的图卷。老一代革命家中纪委原常务书记韩光、老红军王定国、国学大师文怀沙等欣然为画作题字,表达了对革命圣地和画作的一片真情与赞赏。

每当有感而发,性情所至,我会解衣盘礴,尽写胸中丘壑,图成心乃安。《大江东去》中的群峰起伏,江水奔流;《滕王高阁图》中的清丽色调,浩渺秋波;《天姥山梦游图》中的梦幻般的山海;《春江花月夜》中的“海上明月共潮生”;《九华山胜境图》中的色彩厚重、金碧辉煌;《天地正气》中的烟云飞动,正气浩然,这些作品在当今中国画坛受人瞩目,著名美术评论家赵经寰先生曾赋诗称赞:“宏幅巨构,惊我画坛,画史阙如,当存其范”。

登高远望   艺无止境

在中国画这个领域里要有所建树谈何容易,既要有执着的求索精神,又要始终保持平和的心态,真诚做人,真情求艺才行。在北京或在外地,许多看到我的作品的人和了解我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这个画家是个东北汉子,有那么一个质朴无华的品格,坚忍不拔的意志和一身浩然正气。他的画是鲜活的,充满了生机和张力,虽画无定法却风格独立”。我不愿意把自己围在胡同里,在所谓的个人风格中在搞山头搬家、笔墨游戏,这是我人生重在进取、志在创新的基本取向。一个画家在不断研究总结自己艺术技巧的同时,更要不断提高自己的理论水平,使之在艺术思想、创作理念上形成自己独到的见解。只有在独到艺术见解的指导下,才能有独到的艺术。一次创作的实践,将是一次艺术思想的升华。所以,我从不敢怠慢自己,在传统与自然中,来练造就了一身扎实的功力。对国画各门类,山水各画种无不涉猎,并注重诗文、书法、画论、文史诸方面的学识与修养。 “在大自然中去伪存真,去粗存精,由表及里,提炼出表现山川气质与自我情感的艺术语言及其“景变、情变、法亦变的风格变异论”;“大胆落墨精心收拾,要夺其势、强其骨、润其色、明其目、终其一”;“自然、生命、艺术节奏合韵”的观点,是我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在艺术技巧上,我十分重视线的艺术表现力和画面整体律动以及色彩和谐,滋养了厚积而发,明晰朗然的艺术心境和独特的文化品味。

多年来我先后在北京、上海、沈阳、大连、合肥、汕头、抚顺、福州、南昌等地及曰本等国举办画展。被誉为“大山水画派的传人”、“全景山水画的高手”。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对我的《武夷山图卷》、《水仙图卷》作了报道。央视二台《鉴宝》栏目也作了专题介绍。作品曾多次在国内外大展中获奖并为毛主席纪念堂、文化部、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研究院、辽宁省博物馆、张学良陈列馆等单位及众多国际知名人士收藏。《美术》、《美术大观》、《美苑》、《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书画报》、《传记文学》等报刊多次刊登其作品及专家评介文章。《中国当代名家作品集》、《中国美术名家作品集》等典籍和画册中均有载录,并荣获国家人事部“中国当代国画杰出人才奖”。出版的画集有《衣惠春作品集》、《衣惠春国画集》、《衣惠春国画作品选》、《中国近现代名家精品丛书——衣惠春作品精选》、《魂系河山——衣惠春艺术集》。

这些成绩的取得,不能忘记党和人民的培养,不能忘记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抚顺故土情,不能忘记我的老师、朋友、同道的鼓励。与此同时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一个有着共同志愿共同奋斗的和谐家庭在支持着我。我相依为命的妻子,画家陈丽英。四十七年前,爱好艺术的天性和对艺术天堂的渴望,我俩从不同的城市,共同走进了艺术师范的大门,成为同窗好友,而蕴藏在心中的艺术之光,点燃爱情之火,我俩又从工作后的不同城市,相聚在一起,结为夫妻,她擅长翎毛花卉,风格清新自然,尤以鲤鱼和老虎闻名画坛。几十年来,我与她相濡以沫,共同走过了岁月的风雨,并培育了同样从事绘画创作并得其父母神韵的女儿衣阳。如今我们都在北京耕耘着一片艺术的新天地。

当一个好画家是不容易的。要人品好,又要画好,还要有文化修养。生命的蜡烛拿在我自己的手里,我会好好呵护它,在艺术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

二零零六年十月十八日于北京紫草堂书屋